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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笳《汨罗江上》:科幻互文与“幽灵种种”

老吕 in UK 科幻研究在伦敦 2021-12-17

再次感谢夏笳老师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邀请!
不论是对夏笳本人还是对很多普通科幻读者,《汨罗江上》都是一篇非常特殊的作品,它缅怀了一个骤然逝去的时代——属于柳文扬的时代。
本期的老吕短评并没有针对《汨罗江上》这篇小说本身,而是以此出发,讨论了夏笳“稀饭科幻”在文类上遇到的争议。如果朋友们感兴趣,可以后台回复“汨罗江上”查看,感谢大家支持!



研讨回顾(略有删改)

老吕:

首先让我们热烈欢迎夏笳老师!夏笳是我们的老朋友了,在2018年11月,她和陈楸帆一起,在伦敦南岸艺术中心给我们带来了精彩的演讲,而正是在那次活动中,我认识了Angela,之后才有了“伦敦中国科幻协会”这个小组织。在活动转至线上之后,我很多次都想过邀请夏笳来参加我们的活动,不过我一直在等一个机遇,也就是她首部英文版小说集A Summer Beyond Your Reach,这本书也将于近期出版。

这就是当年老吕在南岸中心拍的照片!(左起:Dave Lally,陈楸帆,夏笳,Nicky Harman)

《汨罗江上》(2008)也将收录于这本小说集中,而这也是夏笳老师最著名的故事之一。不过正像夏笳十多年前在博客里写到的,要理解这篇小说,读者需要了解很多背景信息,这不单单是题目中提到的汨罗江、屈原等历史元素,还包括2007年中国科幻圈发生的一些故事。那么,可不可以请您谈一谈当时有哪些契机,促使您完成这样一篇小说?您都是在哪些地方获取的灵感?有没有在小说中附加一些文本之外的情感?

夏笳:

非常感谢老吕和Angela邀请我参加这次活动,《汨罗江上》对我而言也非常特殊。故事的节奏比较平缓,叙事方面也稍稍复杂一些,普通读者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,才能理解小说讲述的故事。在英文版中,我也添加了一段“作者后记”,向大家补充了一些相关的背景信息。在小说刚刚发表的那个时候,这些信息对于中国科幻读者来说实际上是某种“潜文本”,只要爱好科幻,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明白我希望表达的内容。这些“潜文本”的中心是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——知名科幻作家柳文扬,他在2007年7月,在他37岁时,因病去世。

为表纪念,柳文扬的小说集于2013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(请允许我日常吐槽封面设计……这也太……这也叫设计?)

故事中“小丁”的原型其实就是柳文扬,这是他诸多笔名之一。当时,他走得非常突然,这让科幻圈里的所有人,包括作者、读者以及编辑老师们,都感到非常意外,非常震惊,甚至很多人都留下了心理创伤。当时我自己的心态也受到一些影响,就想着找到一种方式,来与自己和解。我是一名作者,所以调整心态的最好方式,自然也是写作。我希望能够想象一种方法,能向“小丁”,向柳文扬说一些心里话,即便我们在现实中失去了他。这就是为什么在《汨罗江上》中我用了“书信体”的格式,在主人公“X”与“小丁”之间构建了一种对话,一种沟通,这里的“X”就是“夏”,也就是我自己。

我在英文版“作者后记”里也提到,《汨罗江上》致敬了许多柳文扬生前的作品。故事中的“T-mail”来自柳文扬的同名小说《T-mail》(2001)。我也借鉴了许多他的作品中出现过的角色名字,像考生HP2047-9以及考官G-56等等。小说中关于屈原和汨罗江的里层故事,也就是汨罗江上关于心理史学的考试,沿袭了我很久以前上大学时候的写作练习。我从没想过要把这篇练习发表,毕竟是年轻时候的作品,后来看还是有些天真,不够成熟。不过在机缘巧合之下,我想要把这篇作品作为另一篇小说的一部分,这样或许能给大家带来惊喜。而且,正因为我对这篇作品不甚满意,我可以以此为引子,来向“小丁”寻求修改的建议。

根据"中国科幻数据库",柳文扬的《T-mail》首先发表于《大众软件》2001年1期光盘手册“水晶卷轴”

这大概就是《汨罗江上》的灵感来源,而我觉得最难的,是如何结尾。小说前半部分“X”与“小丁”之间的通信实际上比较容易构思,但随着情节发展,怎样给他们的对话添上一个合适的、有意义的结尾,这方面我考虑了很久。“X”通过这次跨越时空的交流,想要实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?她有什么诉求?从作者的角度出发,我非常希望能够在现实中把柳文扬带回生的世界,不过显然,逝者已逝,这我无能为力。但即便如此,我们应该去考虑如何消化对逝者的怀念。我们需要总结他们留下了哪些文学与文化上的遗产。

所以,在刚开始构思《汨罗江上》的时候,我就已经决定,不去改变“小丁”已逝这一事实。所以,我让整个事件又重新发生了一次,是站在未来的“我”对于过去的怀旧式忧郁,也给《汨罗江上》描写了一个想象性的结局。这自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,但是我个人很喜欢的结局。

写一篇小说以此悼念柳文扬,是我在他去世几天之后就萌生出的想法,当时也是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了整篇小说。我感觉,最合适的发表平台当然是《科幻世界》,毕竟柳文扬在杂志上发表了许多篇封面故事,而我自己第一篇科幻小说,也正是在《科幻世界》发表的。我向杂志社投了稿,然后等了大概一年多的时间,有一天我路过书报亭,发现我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杂志封面上。这让我非常惊喜,有一种梦想终于实现的虚幻感。我赶紧买了一本回家,在心里对小丁说,希望未来有一天,通过某种方式,你也可以看到这篇小说,这是我们大家的心意。

夏笳的《汨罗江上》发表于《科幻世界》2008年第10期

Angela:

真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!你在小说开头还加了一个楔子,是这样讲的:

这或许是一篇科幻小说,或许不是。
但在一切开始之前,我只有一个请求:慢慢看。
很慢,很有耐心地看。如果你在网上看,试着把其他网页暂时关掉;如果你拿着书,坐下来,坐在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;如果你并不赶时间,或许可以把表藏起来。这故事并不长,我保证,慢慢地看,你不会损失什么。
就假设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旅行,你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,不知道路上到底有什么,不知道是否会有奇遇,但请试着放慢脚步。
现在,你可以开始看了。

您当时为什么想要写这样一段话?您是不是在尝试同读者建立一种情绪上的联系?对于那些不是特别了解柳文扬和科幻圈的读者,他们对于这篇小说有什么样的评价?

夏笳:

一开始写《汨罗江上》的时候,我决定不去刻意留下许多线索,也不特别明确地解释我写这篇小说的原因。在当时,这是一种比较“宅”的写作方式,像是一种游戏,通过一些比较隐晦的线索,读者可以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贴起来,来形成他们自己的理解。所以,我也希望我的读者可以参与到这个游戏之中,并且在这个过程里,逐渐发现,《汨罗江上》原来是对柳文扬的致敬!大家由此生出的感慨和感动,也会比标准叙事所带来的更为强烈。

小说出版之后,我也特地在网上搜索了读者的评价,我想看看读者能不能够“解码”这篇小说所隐含的信息。大家确实有很多讨论,不少读者都抱怨说,这篇小说的情节进展太慢了,或者叙事结构不太容易把握,不过在网上大家有很多辩论,有一些朋友自发地帮我辩护,说你们看不懂是因为不了解故事的写作背景。

其实,当时中国科幻的圈子并不算很大,中国科幻在1990年代刚刚兴起了新一轮热潮,而在2000年代,作者群体刚刚开始扩大。所以,基本上圈里的所有人都相互认识,而我也基本上读过所有人的小说,因为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发表在《科幻世界》上的,只要每期必看,就不会错过任何内容。所以在这种情形下,科幻作家相互之间也经常会讨论、分享自己的故事,很有激情。在那个年代,柳文扬的离去给我们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共有记忆,而通过“元小说”的叙事方式,我也希望能够在某种程度上,重现当时大家相互写邮件沟通的场景,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特有的符号。

针对读者的评论,夏笳曾在其博客中予以回应(真是一个复古的页面)

Angela:

您刚才也提到,考官G-56的原型来自柳文扬的小说,而您借鉴了其中的角色形象,形成了属于您自己的G-56。可不可以请您介绍一下,您在借鉴的过程中,保留了这个角色的哪些特质?在此基础上,您又在哪些方面做了扩充?

夏笳:

G-56的原型来自柳文扬的《一线天》,刊载于《科幻世界》2000年第八期。这篇小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,尤其是其中的女主角。G-56是一位年轻女性,她看上去有点“不良少女”的气质,打架、骂人,处处都有她的身影。不过随着故事发展,我们也发现,G-56实际上是一名秘密警察,她“坏女孩”的形象是必要的伪装,需要在一种颇具赛博朋克风格的环境中,侦查案件。

《科幻世界》2000.8

在2000年,《科幻世界》发表的很多作品都是以男性为中心,故事中的男性角色占据主流,他们是科学家、工程师、程序员等等,而女性角色所起到的基本是边缘化的叙事作用,有着种种刻板印象,她们大都温文尔雅,温柔漂亮,对科技知之甚少,只是男性视野下的“花瓶”。她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,只能依靠身边的男性角色来推动情节,是一种典型的“落难少女”(Damsel in Distress),等待王子的拯救。

在这样的背景下,G-56脱颖而出,是一个特殊的女性英雄形象。在此之后,我看到越来越多着重刻画女性形象的科幻小说和影视作品。所以,G-56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启示,向我展示了故事中女性角色的多样性和可能性。当我开始构思《汨罗江上》,G-56是跃入脑中的第一个形象,我也决定借鉴G-56,以此作为《汨罗江上》的主人公之一。不过,我刻画的G-56没有柳文扬笔下那般“狂野”,她更加冷静,更有书卷气,在无数次监考过程中,她见识了一切,任何事情都在她的把握之中。也正是她,帮助故事中的男主角逐渐认识自己,逐渐成熟,最终经过一番波折,通过考试。由此一来,《汨罗江上》与《一线天》之间便形成了某种“互文性”。

在此之后,我就有意识地在我后来的故事中,加入很有辨识度的女性角色。我最近正在写系列科幻短篇《中国百科全书》,故事中的主人公正是一位女性。她不算年轻,是一位人至中年的语言学家,很有性格。在她身上有很强的探索精神,希望能够实打实地解决人们身边的问题。我很喜欢这样的角色,也希望未来的中国科幻作品中,能够出现越来越多、越来越有特点的女性形象。

《中国百科全书》第一篇《黑屋》发表于《科幻世界》2015年第4期

Angela:

我还想和您聊一下A Summer Beyond Your Reach这本书的出版过程,这是您的第一本英文选集,在出版方面也花了很久的时间。这是一次众筹项目,Neil Clarke早在2019年1月份便在Kickstarter上发布了众筹信息,在这两年多里,许许多多的读者都贡献了一点微薄之力,我当时也捐了一些钱表示支持。当老吕还在苦苦等待选集发售的时候,我已经拿到了电子书,并且都看完了。而且,这本书是Clarksworld Books出版的第一本书。所以请问夏笳老师,当您看到自己的书终于付梓,您有怎样的感受?

夏笳:

这本书其实本来去年晚些时候就可以出版的,不过受到疫情影响,所有的程序都变得很慢。为了完成签名版,Neil从一家中国公司买了一批签名纸寄到我这里,然后我就疯狂签名,签了五百多份……当时我也有许多其它的工作要做,所以这五百多张签名纸我签了很久,再加上邮路不顺畅,等Neil拿到签名的时候,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。随后Neil需要把这些签名再寄给出版社,和图书一起进行装订。我相信等到今年年底,大家就可以买到纸质版的书了,还是签名版的!

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出一本英文选集,我知道在英国和美国的科幻市场中,短篇选集远不如长篇小说那样受读者欢迎。所以我们一开始的计划是出版我的长篇小说,我也向Neil说,我会尽快写,不过到现在为止,这部长篇还是没有完成。这本短篇选集实际上是我们的Plan B,他和我商量我们需不需要采用一种新的众筹的形式,在Kickstarter上发布众筹信息。一开始,我们对于众筹的效果没有抱特别大的期望,我只是想能够参与到这一过程中,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与读者和诸位捐款的支持者形成互动。

在文集电子版的最后,夏笳和Neil感谢了所有在Kickstarter上捐款的支持者(除了截图还有好几页在后面)

Eero:

夏笳老师您好,我是赫尔辛基大学中国研究的博士研究生。《汨罗江上》有一小段是关于屈原和楚怀王的故事,而我们有的时候也会谈论他俩之间的某些特殊感情,请问您在构思这一段的时候,有没有考虑到他们两人的八卦?

夏笳:

屈原和楚怀王的八卦确实是我们经常讨论的,大家讨论《离骚》的时候,会开玩笑说这不是一篇政治檄文,而是一首爱情长诗。我觉得,这也是一种与历史伟人发生对话的一种方式。屈原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政治上的忠诚,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。屈原的爱也不仅仅是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,他的爱是博爱,是天下之爱,是对自然、对神灵的爱。我很喜欢屈原在自己诗歌中刻画的鬼神形象,因为这是对于“未知”的想象和创造。他不惧怕鬼神,也不盲目崇拜,他将后者看作一种交流的对象,这也是我对屈原诗歌印象最深的地方。

所以,由此我们也可以感觉得到,屈原的爱自然也有对楚怀王的爱,对人民的爱,对他姐姐的爱。在故事里,我试着展示了屈原的博爱,这就是为什么考生柏羊需要尝试那么多次,变换各种各样的身份,才能真正理解屈原的内心世界,才最终与屈原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对话,才让他了解了与其逃避至神鬼的世界,不如留在现实,改变当下。在故事的最后,屈原也完成了对自身的超越,以一种形而上的方式,悟到了宇宙之道。故事里的屈原当然有着很明确的历史原型,不过我们也可以把他看作现代人,因为柏羊与他一起讨论了很多非常晚近的历史事件,包括海明威之死等等,这让屈原超越了他原先所处的历史时期。对我而言,想象某一历史人物对其他时期历史事件的回应,是很有意义、很有价值的思想实验。

屈原这一形象早已有了很多艺术加工

Stella:

谢谢夏笳老师!请问故事中的T-mail是如何跨越时空传递信息的?而故事最后,屈原有没有彻底想通,放弃投江呢?

夏笳:

刚才提到,关于T-mail的灵感实际上来自于柳文扬早先的作品,在那篇小说中,你可以通过邮件收件地址来控制邮件到达的年份,比如你可以输入xiaoding2007@tmail.com,这就是让邮件发送至2007年,具体的日期是你发送邮件的这一天。

至于屈原,他最后确实放弃了投江,而在伯羊看来,这却并不一定是件好事。他虽然决定继续生活,但他的孤独却没有因此缓解。他需要思考太多的事情,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他的忧虑。这也与故事“元叙事”那一层构成对比,小丁最终离世,但他却永远被人缅怀,被人纪念。

故事里的T-mail总是让我联想到《命运石之门》(2011)里的D-mail,功能似乎差不许多

夏笳:

我可不可以反过来问大家一个问题?在A Summer Beyond Your Reach这本书里,大家最喜欢哪个故事?

Angela:

这真的非常难选,我还没有看完所有的小说,不过具体到我看过的,每个故事都很喜欢,它们各有特色,也都讨论了非常有价值的议题。在这些故事里面,我最喜欢的是《童童的夏天》,这篇小说非常感人,也让我意识到,科幻小说或者推测性小说还能有这样精彩的演绎方式。其中技术与情感之间的纠葛也很特别,我在此之前从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类似的叙事方式。很多科幻作品都是非黑即白的,而《童童的夏天》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模糊性,原来技术也可以抚慰人心。当然,挑出一篇最喜欢的作品是很难的,当时阅读时我的心情和状态都可以影响我对某篇小说的认识,如果回过头去,我也可能会选择其它作品,它们都非常优秀!

夏笳老师,这本书里有没有您最喜欢的作品呢?

《童童的夏天》发表于《最小说》2014年第3期

夏笳:

这本选集中的很多故事都是我比较早的作品,包括今天讨论的《汨罗江上》,还有《永夏之梦》等等,这些都是我早些年非常喜欢的故事。不过现在回头来看,这些作品有很多青涩之处,还不够成熟,它们体现了我当年一些情绪上的冲动,但却没有特别深刻的社会思考。其它的故事,比如《童童的夏天》《龙马夜行》等等,是比较晚近的作品,我个人感觉后来的故事在叙事上会更有深度。之前我和Neil商量策划的时候,一想到我会发一些比较早期的作品,我自己还特别紧张,担心会有很多瑕疵。不过后来我想,这也是一次难能可贵的交流过程,我也希望可以听到英语读者的评价,看一看这些作品在英语世界的接受程度。而且,《汨罗江上》有比较密集的文化符号,需要对中国文化和历史有比较深入的了解,这有可能会影响英语读者对文本的理解。

其实很难说哪一篇小说是我最喜欢的。《童童的夏天》永远是最特别的故事,它的灵感直接来自我的生活经历,我也在其中附加了很强烈的感情。另一篇值得提到的作品是《爱的二重奏》,在2019年11月刊载于《人民文学》。这个时候,我和Neil众筹短篇集的项目已经开始运作了,所以这也是所收录的最新的小说。故事里我有意融入了很多重要的科幻叙事母题,比如人类近未来的情感,以及科技转型期的人际关系。同时,我也探讨了技术语境下“爱情”的意义。爱情是长久以来被文学艺术歌颂的主题,但在当前数码资本主义的语境中,爱情似乎也变成一种被过度夸大的东西,跟各种各样的消费模式联系在一起。

但是,《爱的二重奏》也展现了我这些年一直在重复的主题——“勇气”。即便是在这样的语境下,主人公仍然会努力打破各种边界,克服各种障碍,而站在在“勇气”终点的,是爱。我希望大家喜欢这篇小说,也感谢Rebecca Kuang的细致翻译。

《人民文学》2019年11月刊

Jairo:

夏笳老师您好,感谢您的精彩分享,我现在身在秘鲁利马,您的故事我非常喜欢,在拉丁美洲,我们对中国科幻的认识主要是通过刘宇昆的英文翻译,我自己也在运营一个文学播客,会向听众分享一些关于中国科幻的内容。我的问题有关于您的写作方式,在您看来,在构思的过程中,哪些方面是最重要的?

夏笳:

最近一段时间,我开始从“点子”出发,当我在构思小说的时候,我会列出一两个关键词,之后的写作便是围绕这些关键词而展开,这与学术论文的写作过程有些类似。我也会根据这些关键词收集一些材料,了解必要的背景信息,只有这样,我才能设计比较合理的叙事框架,而搭建框架,正是创作过程里最重要、最困难的步骤。有的时候,我也知道读者或许希望从故事中得到某种“答案”,他们希望故事里的所有冲突都可以得到比较完备的解决。不过在我看来,这样的故事并不是“好”的故事。好的故事不是为了提供答案,而是为了抛出问题。当然,从叙事的角度,故事一定要完整,要有开头结尾,以及情节上的张力和起伏。我也希望我的故事可以深入人心,但我同时也希望读者可以有自己的思考,希望他们可以接住我在故事中埋下的问题,并给予积极的回应。比如在《爱的二重奏》,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到问题,即我们愿不愿意舍弃爱某一个具体的人的能力,而建立一种基于“友谊”的全新社会形态。这个问题很复杂,我也花了非常多的心思来思考答案,我希望能够刻画角色在其生活里遇到的种种转折,把这些答案蕴藏其中,而不是以说教的形式直接告诉大家。如果我能够找到这样的答案,那这个故事写起来是非常顺畅的,不会花太多时间。

Qian:

夏笳老师您好,您是第一批作品被译介到海外的中国作家之一,您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?著名译者刘宇昆是不是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?

夏笳:

实际上,中国当代科幻的外译起始于一篇很烂的翻译稿。早在2011年,陈楸帆委托一家翻译公司翻译了他的《丽江的鱼儿们》,但他拿到英文稿的时候非常失望,觉得译者完全不懂如何翻译文学作品。于是,他把译稿发给了刘宇昆,想让后者帮着提提修改建议。刘宇昆看到稿子之后,发现无从下手,虽然基本没有语法错误,但读起来感觉就是很奇怪。他索性把译稿抛在一边,重新帮陈楸帆翻译了这篇小说,最终小说得以顺利发表。在那以后,刘宇昆也开始思考,或许他应当翻译更多的作品,让英语读者也看到来自中国的科幻小说。

《丽江的鱼儿们》最终在2011年8月发表于Clarkesworld,这成为了中国科幻外译的起点

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我与刘宇昆取得了联系,他问我,你有没有想要翻译的作品?那时候我震惊了,我从没想过我的作品还能有英文版,能被更多的读者看到。我给他说,我们可以试试看。逐渐地,刘宇昆摸索出了一条比较顺利的外译之路,并且也有了像《三体》这样的重量级译作。现在回头来看,我感觉这个过程很有意思,所有后面这些出色的翻译,都来自最开始那篇不甚成功的翻译稿。而在这过程中,刘宇昆无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,他总是和作者本人保持密切联系,交流翻译时的用词和句法,同时,他也从事了许多重要的编辑工作。作为朋友,作为作者,刘宇昆和我很深入地探讨了有关写作的话题。

回到《汨罗江上》,像“X”和“小丁”那样交流写作的心得,是我作为一名作者最开心的事情。所以我非常感谢刘宇昆,虽然在这本故事选集里他只翻译了一部分小说,但另一位译者金雪妮是他的学生,他也对金雪妮的译稿提供了许多宝贵建议。

金雪妮是当下最为知名、高产的科幻译者之一,我本来也想邀请她参加研讨来着,可惜金老师日理万机,等下次的~

老吕:

我下面的问题有关您的双重身份,您是一位知名的科幻作家,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学者。请问您的两个身份会不会相互影响?您在写作时会不会有意识地从学术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作品?

夏笳:

这两个身份相互之间确实会相互影响。我在许多作品中都讨论过一个特定的主题,即“后革命时代的幽灵种种”,这其实是来自我的博士导师戴锦华老师所使用的表述。她提到,在全球资本主义的时代,相信“历史终结论”的人们似乎抛弃了所有的可能性,而这些被压抑的可能性以非实体的“幽灵”形式得以再现,而我们也因此可以与这些“可能性幽灵”发生对话。在我最近的作品之一《火星建筑师》里讨论了乌托邦的主题。在故事最后,我写了很长的后记,专门列出了我在写作时用到的参考文献,也感谢了在此过程里帮助过我的人们,包括我的导师和同门学者们。

《后革命时代的幽灵种种》是戴老师2017年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座,取得了比较广泛的社会影响

老吕:

让我们再次感谢夏笳老师能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!最后,可不可以请您透露一下您下一步的写作计划?

夏笳:

我现在正在写的是我的系列作品《中国百科全书》中新的一篇,其中会涉及到气候变化等元素,不过我还在思考的过程中,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叙事框架,希望可以一切顺利,能够在截稿日期之前完成。


研讨回顾汇总:
26. 赵海虹《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》:科学奇幻与历史叙事
25. 提沙《毕业考试》:初探“后奇点”时代
24. 韩松《我的祖国不做梦》:梦游、巨怪与新时代的梦
23. 吴霜《捏脸师》:科幻中的神话与梦境
22. 未马《从前慢》:时间与情感的空头支票
21. 程婧波《倒悬的天空》:女性主义与文学“对称”
20. 颜歌《异兽志》:异兽、永安与边缘社群
19. 白乐寒《扑火》:赛博时代的“那喀索斯”
18. 慕明《涂色世界》: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
17. 宝树《灯塔少女》:永生、异化与加速主义
16. 万象峰年《雾中袭来的远方》:互为远方的异托邦
15. 糖匪《无定西行记》:逆熵,复魅与空间叙事
14. 阿缺《宋秀云》:母亲、黑猫与地下室
13. 王侃瑜《语膜》:语言的围城与世界的割裂
12. 顾适《为了生命的诗和远方》:藏身海底的乌托邦
11. 陈楸帆《匣中祠堂》:复制的艺术与失落的“灵光”
10. 张冉《晋阳三尺雪》:丝绸朋克与复古未来主义
9. 夏笳《2044春节旧事》:总把新桃换旧符
8. 韩松《末班地铁》:瓶子、幻影和价值符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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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. 王晋康《转生的巨人》:资本话语中的价值量化和身体隐喻
5. 陈楸帆《荒潮》:嗜血资本与毒性话语
4. 夏笳《心理游戏》:AI与偏见
3. 刘宇昆《狩猎愉快》:猎物与猎手的生存困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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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郝景芳《北京折叠》:希望、幻灭与后人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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